马克西姆·阿梅林诗二十首 徐曼琳译 [1] “基克洛普斯的语言只有辅音” 基克洛普斯*的语言只有辅音： 唏音，咝音，腭音，唇音， 喉音，——在古老而响亮的美妙声音中 它不会消失殆尽。用它们 去颂扬隽美溪流的闪闪银光， 歌唱爱人的发丝乌黑如锦， 吟唱的声音孤独而忧伤， 天空与大地争战骤起， 再把苦涩的酒一饮而尽。这声音， 就像裸露的额头上唯一的眼睛， 向所有时代喷出诅咒的话语 如小号向宇宙吹响命运之曲。 任何下界的土语都不能与之相比， 这无声的语言，——人们也因之沉默不语。 你也闭嘴吧，我喋喋不休的抑抑扬格，—— 基克洛普斯的语言神圣而严厉！ * 基克洛普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是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和大地之神众神之母盖亚的孩子，一共三个，他们分别主 管雷、电和霹雳，只有额头正中有一只眼睛，希腊语中“基克洛普斯”意为“圆目”。 [2]“快来 装点这朴素的桌子” 快来 装点这朴素的桌子, 用鲜红的番茄， 用茴香和卷曲的西芹， 用蒜， 用芳香的花椒和洋葱， 用长着小毛刺的黄瓜 和一块块西瓜。——让黄油， 如琥珀般 的太阳在眼前，闪现 耀眼的光芒。——是时候了 切几块黑色的面包，再撒满白色的盐， 千万别吝啬， 请拿出整整一瓶儿。—— 满瓶的葡萄酒 也不会碍事儿。——多么愉快 如果能 消饥解渴，又能咀嚼品味！ 那将至的秋天 无论如何我们绝不向你祈求，绝不祈求 你的恩典。—— 创造万物的上帝啊 淘气的情人 比阴郁的怀疑者更得你宠爱。 [3]“老摄影师抗着铝制的三脚架” 老摄影师抗着铝制的三脚架 为了寻觅徒劳地徘徊在沙滩上， 有谁愿意以远方为背景照相 或者海湾，或者砂山，但——实在让人沮丧—— 没有人：没有人需要，—— 众多的度假者都全副武装， 柯达和宝丽来不计其数——这并非懊丧， 可是难以置信，内心的遗憾——幽长。 他默默地从人群中走过， 赤脚经过沙滩，踏过海浪， 他迈步向前，没留下任何痕迹， 内心充满惆怅，那也是我的惆怅。 在金色的福珀斯*的养子里 最小的——最受宠的就是你！ 扔掉你的三脚架，去拍摄天空， 海洋和那苍穹中耀眼的太阳†。 * 太阳神阿波罗的别称。——译者注 该诗是对叶甫盖尼·巴拉丁斯基的诗作《什么声音？顺便说一句》的改写。——原注 † [4]“你躺在大地上已经很久，浑浑噩噩” 你躺在大地上已经很久，浑浑噩噩， 碌碌无为，钟声终于响起 你从睡梦中清醒，抬起 昏沉的头，伸直弯曲的背脊。 椎骨脆裂，劈啪作响——如闪电 千奇百怪，发出骇人致命的 轰响，骄傲的天空突然间颤抖， 抖落下圆石一般硕大的冰雹， 冰雹在飞翔中变成尖锐的 细长的水滴，就像种子， 渴望发芽，无论如何一定 要长大：无论像翡翠般的青草或者 榛树林，或者任何一种稠密的 灌木林。——你躺在地上已经很久， 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但那就是—— 你忠实等待的东西，时间，—— 因为厌恶这忙乱，最好睡过去， 一动不动，沉沉地睡过这短短的世纪， 总好过在黑暗中用细碎的脚步 踏过这凸凹不平的大地。 有时绊上一跤，你也会欢快地笑笑， 并且说道：“一切都好，好极了！”—— 因为不知道你的真名，所以 人们把你叫做河流——言语之河。 [5] 致奥列格·楚洪采夫* 喷火的野兽，鬃毛竖立， 镰刀形的利爪†，顽劣的天性， 了解你的人并非道听途说， 他们都闻到了腐朽的气息， 曾被长满鳞片的爪子抓破； 你的舌头如钢一般坚硬， 如蛇般裂为两半，舔舐着他们的背脊； 牙齿被你的蹄重重一击，身体被有毒的羽毛 刺中，伤口不止一次被抚平 疼痛却又温情；感觉你就在眼前， 巴吉里斯克‡的目光就停在自己身上， 那一眨不眨的凶光， 似乎要把人烧成灰烬。——没有前奏， 你只想猎捕血和肉， 你张开贪婪的大嘴 大快朵颐，吞噬着他们的骨血， 让肚子填满血腥的美食，——两只眼球 凶狠地突起，因为还未 享尽饕餮：小小的羔羊傻傻地 呆立，只有全身绒毛蓬起， 温顺地摇摇尾巴。—— 噢，我的国家！这就是你？——这些积习， 与那恶魔，相差无几， 无论急速腾飞，—— 还是衰落凋敝。迫不得已， 成千上万的人大喊：《还不够吗！》—— 他们的声音沉闷却清晰， 这声音来自你腹中的牺牲品。 （——如果你的悲伤还不够多， 我准备随时与你共赴腥风血雨。） * 奥列格·楚洪采夫（1938- ）：俄罗斯著名诗人、翻译家。——译者注 此诗是对加甫里尔·杰尔查文的诗《珀耳修斯与安德洛墨达》（1807）中所描写的怪兽的回应。——原注 ‡ 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怪物毒蜥，它长着鸡头，蛤蟆眼，飞鼠翅膀和龙身。“巴吉里斯克”一词来自希腊 语“Basiliskos”，意思是“小国王”、“小暴君”。它剧毒无比，可以喷射毒液致人死地，还可以用目光杀 人。——译者注 † [6]“我想有一所自己的房子” 我想有一所自己的房子 在充满生机的大海死气沉沉的海滨， 海浪之上青铜色的天空在叹息， 因为诺托斯和玻瑞阿斯*相互争斗， 触动了空中的风铃， 那里时而酷暑，时而严寒，从未有过——温暖†。 金黄色，玫瑰色和青绿色的晚霞， 对脆弱的瞳孔十分有益，还有银河 给我庇护，让我远离疾病， 让我神志安宁，我敏锐的听觉 一点也不害怕大海深处的轰鸣， 它虽然涛声喧哗但却和谐动听。 从童年时起它的每一声回响我都熟悉， 我是少有的通晓两种语言的人， 人类翻遍词典尽情铺展的 词汇都无法表达的旨趣， 天国的语言，稍加改变， 就能用歌唱的声调，将其呈现。 那我还剩下什么？——在大地上 这艰深的语言模糊不清，我的声音在空谷中 响起，虽已失去本意，——一半自救，一半 活着，为那些有相似天性的居民， 为游弋的鸟儿或者飞翔的鱼儿， 在自己的房子里孤独地与时间为邻。 * † 诺托斯和玻瑞阿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北风和南风。——原注 按照基督教观念，受重视的是极端的状态：酷暑与严寒，而非均衡的温暖。——原注 [7] 卡比托利欧博物馆*的西勒诺斯†雕像 致伊丽娜·叶尔马科娃 无名花园的著名守卫， 身材魁梧，须髯如戟，头发蓬乱， 斜搭着毛皮的肩膀足有 一俄丈宽， 你有一双山羊腿，偶蹄足和巨大的臀， 两角之间是盛满花果的柳条篮 左手支撑着身体，右手的葡萄串 向上托起，—— 你的额头横亘着怎样的悲伤，西勒诺斯？ 为何忧郁愁闷，萎靡不振？ 噢，告诉我，是谁，直接用—— 高贵的刺刀， 让你失去了神秘的男根？ 这是何等的耻辱？你到底有什么罪？ 难道因为你的越轨行为 被认定为犯罪？ 遗忘抛弃你的首先是一群胆怯的 大自然女神，她们放肆无礼地嘲笑你， 你追逐她们也好，不追也罢， 都没有区别， 因为追上她们，你必须战斗，可你手无寸铁。 你失去了太多，她们几乎毫发无损 断臂残肢的你对于她们已是 欲壑难填， 淫荡的阉人有何用处， 没有武器的男人无人需要， 因而把这雕像置于博物馆中——缪斯面前 任其羞辱蹂躏。 * † 位于意大利。——译者注 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老师。——译者注 [8]“逝去的虎鲸巨大的躯体” 逝去的虎鲸巨大的躯体， 被凶狠的海浪抛出， 在荒芜的岸上滚动。 发亮的侧体暴露在七月的阳光下， 结实而沉重的身躯， 已经开始腐烂解体。 这个庞然大物很快就会丧失 往昔的体形，失去过往的弹性， 被重重地冲刷塌陷。 酸腐的皮肉闷浊的气味 虽难以察觉，却被周遭的 空气威严地带离此地。 也许，几周，几个月，几年 过去后，遥远之地的居民 才能找到它裸露的骨架。 人们把它锯成小块， 用骨头雕琢成饰品， 刻下存在易逝的印记。 [9]“比复杂的更复杂，比简单的更简单” 比复杂的更复杂，比简单的更简单， 时而动作迟笨，时而伶俐活泼， 堆叠成山，突入密林， 篝火猛烈的火舌 甜蜜地旋舞，嘲弄地摆动 从悬崖上快速地崩塌 又完整地站起，似乎 从未发生过什么，牢固而又通透， 她无所不知，却又一无所知， 只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一切。 以攻击威慑邻邦， 把和平赐给远方的国家， 诺亚方舟托起的她 在波涛之上云海之下， 展开宽阔的双翼*， 那些关于未来、现在和过去的讯息 试图转变成一切存在的 充满诱惑的血与肉， 因为在各种各样的面孔和身影中 上帝最爱的是正直的她†。 * 双翼，类似俄罗斯的国徽。——原注 诗到结尾处也没有表明，这个“她”是谁？诗歌抑或是俄罗斯，或者其它什么？——原注 † [10]“每天清晨，我在棺木中醒来*” 每天清晨，我在棺木中醒来， 费力地睁开惺忪的双眼， 竭力想看清模糊的世界， 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我在思想的稀粥里挣扎， 哪一半是迷茫，哪一半是清醒 我试图弄清，可是秤上的 粥碗——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倾—— 一刻也无法在一个点上 站稳，——穿过梦境 号角的声音，和着面烘烤†， 它清醒可听，惟愿 我能苏醒——就像最后的审判， 二者必选其一—— 要么噤口不语，要么大声呼喊：“主啊！ 早祷时为你献上我的心灵”。 * 此诗是根据加甫里尔·杰尔查文的《致叶甫盖尼，兹万卡的生活》中两首诗的主题所做的爵士风的即兴诗： 从睡梦中醒来，我把谦逊的目光投向天空， 在早祷时向宇宙的主宰献上我的心灵„„ ——原注 † 根据启示录的说法，在最后的审判来临之时，天使们将吹响号角，其中一位天使名叫加百列，杰尔查文（其 名字加甫里尔为加百列的俄语音译）出生时不足月，因此在婴儿时期，“为了增加生命力”，他被放在面里 烘烤，这是按俄罗斯民间的配方做的独特的压力试验，“放在面里烘烤”也是古印度（吠陀）创作诗歌文本 的一种形式。——原注 [11] 带拱廊的教堂* 在苏达克要塞，如果你从正门 向左——再到城墙转角处—— 向上，第一眼似乎并无什么 特别之处，对于无聊的闲人 那挺立的柱子无异于嘴里 唯一的牙齿，还有半圆的穹顶 被短脖颈般的八边形檐壁撑起， 这所房子属于上帝，人们从这里 鱼贯而入，张着嘴平静地祈祷， 好似波浪拍岸，一群接着一群： 他们是从蛮荒的草原上涌来的 奉公守法的穆罕默德， 他们曼声吟唱“万物非主，唯有安拉”†； 他们是从异域来的艺术家， 沿利古里亚海边颠簸不平的小径走来， 他们用自己僵死的语言清晰地 重复着严格的祈祷语“我们的父啊”‡； 他们是从遥远之地来的逃亡者§，吟诵着 “听吧，以色列”，他们醉心于 书卷，其上的文字都很熟悉； 他们是陆地和海洋的征服者， 宣告着“我们的父啊”， 相信乐谱符号钩子和旗子**； 他们是可怕的马丁的直接继承人 从“我们的父啊”††继承了他质朴的言辞； 他们是从肥沃的谷地来的移民， 在诺亚方舟停靠的地方‡‡，景仰 唯一的真神，为的是热烈地 反复颂唱“我们的父啊”§§，并怀着 不受低下的理性控制的忧郁。—— 他们都曾在某个时刻来到这里，如今—— 这里已变为博物馆，从清晨八点 * 教堂位于苏达克市（克里米亚共和国）在古老的热那亚要塞内，在超过七百年的历史中该教堂曾作为伊斯 兰教清真寺（两次），天主教教堂，新教教堂，亚美尼亚教堂，东正教教堂和犹太教堂使用。——原注 † 原文为阿拉伯语的俄语音译，穆斯林祈祷语的开头部分。——原注 ‡ 原文为拉丁语的俄语音译，天主教祈祷语的开头部分。——原注 § 原文为古犹太语的俄语音译，犹太教祈祷语的开头部分。——原注 ** 钩子和旗子——古俄罗斯记录乐谱的符号，但此处也用词典中这两个词的第一个意义进行语言游戏。—— 原注 †† 原文为德语的音译，是新教祈祷语的开头部分。——原注 ‡‡ 指阿勒山，圣经故事中大洪水之后诺亚方舟就停靠在此处。——原注 §§ 原文为亚美尼亚语的音译，意为“我们的父啊”，是亚美尼亚祈祷语的开头部分——原注 至晚上八点，可以自由出入， 这里有壁画、壁龛*，墙上有各种语言的 题词，上帝会以同样的耐心聆听 他们的哀求，整个冷漠疏离的人类。 * 清真寺墙上的壁龛，面向麦加的方向，是穆斯林祈祷的方向。——原注 [12]“每个神赐的日子，除去休息日和节假日” 每个神赐的日子，除去休息日和节假日， 走出家门去往城市的中心 实在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 那里尽是难以忍受的轧轧声，吱吱声，嘶哑声， 尖叫声和哗啦声，它们不停地抓挠和撕碎 耳膜，地铁车厢以疯狂的速度 习惯性地载着我经过那个地方， 在汽车制造厂站和巴维列茨站* 之间，我的好友被炸成了碎片 他不是我最亲近的人，却是难觅的好人， 他安静，顾家，酷爱世界各地的美酒， 他是狂热的藏书家，每个戈比都是诚实的 劳动所得，波利亚·格里博杰尔 （活着的人们，祈祷时请提及他的名字！） 公元二零零四年二月六日， 周五，八点三十二分， 早高峰时他在赶着上班的路上， 这可怜的家伙，还差五十四天 就满四十三岁，却在生命的如日中天 （噢，因荒谬的偶然！）注定死于非命， 我的脑子里时而出现愤怒的诅咒： “那些不眨眼就发布可怕命令的人，和那些，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依然去执行的人， 你们将不得安宁，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无论在炽热的床头，还是冰冷的墓地， 你们的身体将无法安睡，内心将接受加倍的惩罚！” 时而是谦恭的思想——人类的智力 无法领会上天神秘的意志， 以尘世的标准接近它毫无意义， 凡人的诞生，生命和终结都在创世主的 掌控之中，他召回所有蒙福之人： “我爱的人，祝福你们永远幸福！”—— 时而又是不安的预感，如果 共同事业的哲人†是正确的，那么 未来的复活将需要准确的数字， 可以用这数字，来反驳别的思想家‡ * 汽车制造厂站和巴维列茨站皆为莫斯科的地铁站名。 尼古拉·费奥多罗夫（1828-1903），俄罗斯哲学家，航天学家，著有《共同事业的哲学》，该书论证了人 类主要的目的就是——使先辈复活，为此需要复活者的准确数据。——原注 ‡ 指奥地利哲学家西奥多·阿多诺，他曾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 † 痛苦的词语，奥斯维辛和古拉格之后，血腥的 革命和战争之后，广岛、巴格达 和纽约之后，诗歌可能还会有，但它会是 什么样？——谁知道，——也许，就是这样。 [13]“人声喧哗，各种嘴唇，各种语言，各种声音” 人声喧哗，各种嘴唇，各种语言，各种声音， 向四周延伸，向深处潜入，向高空飞腾， 让活着的灵魂充斥着惊骇，笼罩着恐惧， 让所有业已就木直至尚未出生的人都全身战栗： 发生了什么？什么正在消失？什么又会出现？ 宇宙中所有的生物透过肉体感知 穿透一切的光，这光来自未知之处， 来自静止的微不足道之点，连敏锐的目光 在面孔与事件的循环往复中也难以辨识， 却在对疑问的回答中饱含着希冀。 [14] 祖父的战争故事 我的祖父， 马克西姆·阿梅林大尉， 战争期间 任重型轰炸机指挥员 不少敌军的坦克 被他从空中炸毁，被他击碎 在库尔斯克的弧形防线前 东欧的天空 两年内曾被他认真地研究， 他驾驶的机腹内， 携带着死亡与生命 毁灭与重建的种子*， 在攻占 柏林之后， 在华尔兹的急速旋转中 祖父被派往远东， 那里有阿穆尔河浑浊的波浪 那里有满洲里模糊的山岗†，—— 在那里 命运与他展开了轮盘赌， 或许是俄式，或许是美式‡： 一个寻常的日子， 完成轰炸的他，返回 基地，穿过阴霾和坏天气， 能见度——为零， 空中堡垒§ 插入被暗淡的天光遮蔽的山岗 全速前进中，—— 可怕的机身——坠毁在地上， 随机的人，都不幸罹难， 只有祖父 虽有骨折和严重的挫伤， 却奇迹般劫后余生。 此后他不再飞翔—— 他被留在地面，为的是不再回想， 对于天空，他也不再仰望。 * 除弹药外，轰炸机上还载有制服和食品。——原注 此处喻指俄罗斯二十世纪初两首著名的华尔兹舞曲《阿穆尔河的波浪》和《在满洲里的山岗上》。——原 注 ‡ 俄式轮盘赌是一种极其疯狂的致命的赌博方式，美式轮盘赌则属于欧洲轮盘赌的一种，除使用单零格外， 还使用双零格。当时的苏联军队中既有俄制的也有美制的重型轰炸机。——原注 § 指二战时期美国四引擎重型轰炸机。——译者注 † [15] 登八达岭长城 “谁没登过长城， 谁就不是好汉”，—— 我登过长城，而今完全 可以称自己为好汉， 尽管我只是个外国人。 这蛇形的链条 和那可以穿过的烽火塔， 它的形状让一些人得到安宁， 但，对另一些人却是威慑和恐惧 就像朝胸口猛的一击 我们有斧砍木桩铸就的工事*， 可她的姊妹更老，更长，更坚固， 她越过群山的山脊， 那里并未封锁 从山谷到山顶†的路径， 绵延数千公里 沿着整个中华的大地， 让亵渎神灵的人无法通行， 使土地脱离 野蛮、异族和拥挤。 我站在长城上， 意识到自己的微弱， 我不过是天地间一个小点， 我触摸着长长的蛇形石墙 可我并不害怕，也许。 * 斧砍木桩铸就的工事——俄罗斯 14-17 世纪为抵御游牧民族修筑的防御工事，用斧头砍下树桩筑成，因此， 现在仅剩下土堤、沟壕和基座。从布良斯克至东西伯利亚各城市总长约 7 千公里。——原注 † 山谷喻指尘世，山顶喻指天国。——译者注 [16] 在颐和园仁寿殿御座旁 六岁左右的男孩 侍者用灵巧的双手 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为他更衣： 腿上是丝绸的裤子 金黄的颜色 身上是同样材质的御衣 御衣的前襟缝制了云朵 其间是飞舞的巨龙，上面 是没有纽扣的绷紧的小批肩 头上戴一顶扁扁的 小帽，铃铛造型的 袖口用毛皮镶边，—— 就这样！——他被送上了 黄色的天鹅绒包裹的御座，—— 男孩的脸上绽开了笑颜。 笑颜延展至耳边， 眼睛也带着调皮的笑意， 可是这安详的快乐未免太过 倏忽而逝：眼神 变得模糊，失去了光芒， 无神呆滞，眉头微微蹙起， 冷酷而严峻，脸颊—— 因愤怒而变得绯红， 他想要下达命令， 派遣军队去征服敌人， 处决或者饶恕皆可随心所欲， 残忍地镇压起义， 打击异己，对焚书坑儒 表示欢迎，把流言 改造为谄媚臣民的赞誉—— 似乎三分钟刚刚过去， 掌权者就被拉下支撑他的 宝座，——他之后的下一位 已经到来，——为他 留下的只有十张 最好的照片聊作慰藉。 [17] 在贵德阁主管文学和学问的文昌帝君像前 致刘文飞 熠熠的文书之神文昌帝， 身着暗红色的圣衣， 软玉的圆领， 端坐在宽大的宝座上， 他眉心紧蹙，专注的 眼神凝望的 并非那些带着贡品* 冒险来到他面前之人。 他髭须微曲 绕着饱满的嘴唇，唇下 是睿智的黑斑 和飘飘美髯； 置于胸前的右手 紧握着小木牌， 上有大熊星座的六颗星—— 是书香与笔墨的汇集。 小白马长着灰褐色的鬃毛 在他面前卧倒， 头上有两只眼睛，第三只—— 长在尾部，大大睁开； 前面的两只， 能看到现在和过去， 后面那只充满灵性， 能洞悉未来。 噢你，赐予那些祈求者以 认知的敏锐， 诗歌的灵感， 学术的缜密， 也请到我这儿来吧， 骑着你那神奇的小马驹！ 我是来自远方的过客， 尽管严苛，但不吝仁慈。 * 供奉文昌帝君之时，按习俗可选用“葱”（象征聪明）、“芹菜”（代表勤奋好学）、“肉粽”（代表高中状元）等贡品。——译者注 [18] “‘北京-莫斯科’的航班上我昏昏睡去” “北京-莫斯科”的航班上我昏昏睡去； 睁开眼，望向窗外， 机舱下面，——西伯利亚空空如也， 只有狼的眼睛 透过瞭望塔的烽烟，犹如燃烧的篝火， 闪烁着微弱的光影 一条河如蜿蜒的蛇 另一条注入它的侧翼： 沿着每条河如半圆展开的区域* 有明显的战斗痕迹，—— 我知道，在那里伊波克莲娜的额尔齐斯河† 不会流入鄂毕河。 而梦仿佛被自己亲手赶走， 我真实地看见 那一排排颜色发黄的铁的獠牙 上下交错 从如蛇一般分为两半的舌头上 粘稠的毒液缓缓滴落。 * 河流，尤其是西伯利亚汹涌的大河，常常会改变河道，因此，形成许多所谓的老河床，从空中看就像半圆。 ——原注 † 此处是针对俄国一本外省文学刊物《流入伊波克莲娜的额尔齐斯河》（1789-1791）的杂志名称做的语言游 戏，该杂志由亚历山大·苏马罗科夫的侄子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托波尔斯克的诗人潘克拉吉·苏马罗科夫主编。 ——原注 [19] 抄写员的自白 我是一名抄写员，从未离开过圣母， 我在她的身边已经三十或四十载， 我懂得不多：书籍将没有生命，如果 里面既无笔误，也无偶尔的失言； 时间用筛子无情地 筛出了写下的易碎的沙粒； 文章的本质就在字里行间， 在节略符中隐藏，在花体首字母中显现*。 我是一名抄写员，我的衣衫很简单， 家具既没有珠母的光泽，更不会金光闪闪 床板——用来睡觉，嘴巴——用来祈祷， 夜晚消磨时光——清晨任劳任怨： 任何一本书中从开头到结尾 都感觉在拼死会战， 白白地浪费了一刀纸 我的祈祷却不能帮助你。 我是一名抄写员，这个手艺没什么光鲜 它在世间让光阴延长： 书籍慢慢衰老朽迈，——它们的数量 我不会忘记：三部诗篇， 二十部使徒行传，九部帕里亚书，七部蜜蜂图鉴 五部创世纪†，每部的报酬都是计件，—— 如果我通晓文墨， 我就会通读自己抄写的书卷‡。 * 花体首字母是古罗斯手抄书中的首字母，一般用红色突出，甚至以花鸟动物或其它主题的图案呈现。节略 符指古罗斯手抄本中字行里的图解式符号，以几个字母的缩写词代替常用词，如：用 Бца（上标节略符）代 替 Богородица。——原注 † 教堂中日常诵读的经书，为修道院所传抄。——原注 ‡ 有一种观点认为，抄写员往往是不通文墨的，他们只是按文本中的字母进行抄写，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果他们通晓文墨，就能减少错误和笔误。——原注 [20]“要丰盛，而非品味” 要丰盛，而非品味*， 那是法国人讲究的东西， 他们用口腔中的舌头 专注于此已四个世纪！—— 所有的绝顶聪明都毫无意义， 对饥饿的人尤其如此！ 人们不会接受贫瘠的饭食， 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华丽， 我们已习惯丰盛的汤和粥†； 重要的是肚子不再咕噜抗议—— 可以想想审美： 可是吃饱，才是我们的福气！ 谁能用吃食 让瘦弱的人填满肚子 他就能在词汇的手艺中取胜，—— 俄罗斯的缪斯啊，你越富有， 刚出炉的饭菜就越丰盛， 摆上桌的刀叉就越锋利！ * 比之由布瓦洛所倡导的法国古典主义的“品味”，对俄罗斯人来说，“丰盛”一词更适合作文学的审美术 语，两词均来自形容食物的词汇。——原注 † 汤和粥是俄罗斯人最喜爱的食物，是最朴实也最营养的食物，因其食材丰富。有俄语谚语为证：菜汤和粥， 我们的食物。——译者注